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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取自:http://blog.wenweipo.com/?6043/viewspace-2064

 

一九九三年由陳凱歌導演的《霸王別姬》,是張國榮最具體的易裝演出。
這部電影開拍的初期,戲中乾旦程蝶衣一角,導演原本屬意由擁有京劇底子而又具備國際市場價值的尊龍擔綱,
但後來因種種條件無法達成協議才改由張國榮主演,
而在這選角與磋商期間,張國榮為了能成功爭取程蝶衣的角色,故意替《號外》雜誌拍了一輯青衣造型的照片,
藉以顯示自己「女性造型」的可塑性與可信性。
然則,張國榮何以要費盡工夫與心力爭取「程蝶衣」這個角色呢?
而程蝶衣的性別易裝對他來說,又代表了什麼意義?
從舞台上演出者自我投射的角度看,張國榮的易裝又如何顛覆了這部電影潛藏的「同性戀恐懼症」(homophobia)呢?

 


「我做《胭脂扣》的十二少和做《霸王別姬》的程蝶衣,其實都有跡象看到我的演技方法,我就是我,每次演繹都有自己的影子。」

論者討論陳凱歌的《霸王別姬》時,多從國家的論述和(中國)文化認同上看,少有從同性戀或性別易裝的問題上看,
甚至有論者指出《霸王別姬》表現的是「政權朝移夕轉,可是中國不變」,
並且透過程蝶衣這個角色,引發一連串的認同過程:「程蝶衣→虞姬→京劇→中華文化→中國」,
表現的只是一個空洞的、想像的中國。

 

這些論述,觸發了兩個問題:第一,是論者沒有顧及電影《霸王別姬》背後還有一個原著小說的文本,
李碧華這部《霸王別姬》小說與陳凱歌的電影最大的不同,在於前者顯露的同性戀意識比後者來得自然和開放,
而後者在扭曲同性戀的關係之餘,同時又把原著中有關香港的場景徹底抹掉,變成是導演個人對歷史和同性戀糾纏不清的心結;
第二,在上述一連串的認同公式上,張國榮作為性別易裝者的媒介位置究竟在哪裡?
換言之,是我們如何看待張國榮易裝演出的主體性?
正如張國榮指出:「我做《胭脂扣》的十二少和做《霸王別姬》的程蝶衣,其實都有跡象看到我的演技方法,我就是我,每次演繹都有自己的影子。」所謂「每次演繹都有自己的影子」,
是指表演者與角色之間的認同關係,換句話說,在閱讀張國榮在《霸王別姬》中每趟的易裝演出,
例如他在京劇舞台上扮演的虞姬、《貴妃醉酒》裡的楊貴妃和《遊園驚夢》裡的杜麗娘,
都必須聯繫張國榮作為易服者的主體意識,從張國榮這種自我投影的演出方法,
可以看出這些易服後的女性人物,實在已包含了表演者本身的性別認同。


《霸王別姬》講述乾旦程蝶衣在政治動盪的時代裡,跟師兄段小樓(張豐毅飾)糾纏數十年的恩怨愛恨,
他不但以戲台作為人生的全部,甚至期望以戲中才子佳人的角色與師兄長相廝守,
無奈段小樓流水無情,心中只屬意菊仙(鞏俐飾),以致程蝶衣的付託如落花飄零,無處歸落,
因而更致力抓緊舞台上的剎那光輝,期求戲台的燈綵能恆久照耀他和小樓的愛情傳奇。
從這個同性愛情的脈絡看,便可察覺蝶衣的「乾旦」身份不但是戲曲演藝的行當,其實更是他本人性別的取向,
他沉醉於虞姬、杜麗娘等古代女子的命運,每趟扮裝易服,都展現了他/她對小樓的情愫,
套用電影中袁四爺(葛優飾)形容蝶衣的說話,那是「人戲不分,雌雄同在」。
事實上,蝶衣對「戲台」的迷醉已達入藝術最高的瘋魔境界,那是以身代入,執迷不悟,至死不悔!
小樓罵他「不瘋魔不成活」,他也默然承受,而且甘願泥足深陷,
因為對蝶衣來說,沒有人戲可分的世界,人即是戲,戲台也就是人生。


因此,他可以無視於現實環境的限制、時代劇烈的變遷、政治風起雲湧的波濤,
而只一心一意終其一生的在台上演好虞姬這個女子的角色,侍奉在心愛的霸王(段小樓)身邊,
當這份情愛無法實現時,他只能選擇死亡,仿照人物的結局,用自刎的方式完成戲台人生最後圓滿而完美的落幕。
當然,程蝶衣的悲劇在於他混淆了戲內戲外的界線,無法在時代的洪流中把捉真假難辨的愛情,
但他一生的藝術意境也在於這份執迷,一種人戲融合一體的昇華,「易裝」的每個身段就是他的本相,
而他的本相也投影於虞姬、杜麗娘、楊貴妃等眾多女子的舉手投足間。


張國榮的嫵媚演出,無論是隨意的回眸、低首的呢喃,還是板腰的嬌柔無力,或悲怨的凝神,
都活現了這些女子(以及程蝶衣)內心層層波動的情感,而讓觀眾人戲不分的自我投影—
—我們在看程蝶衣的易裝,也在看張國榮的變換性相,程蝶衣與張國榮也融為一體,
恍若是張生而為蝶衣,而蝶衣也因張的附體而重生,可一不可再。
李碧華曾經說過,她筆下有兩個角色是因張國榮而寫成的,一個是《胭脂扣》的十二少,
另一個是《霸王別姬》的程蝶衣,這種「度身訂造」的人物形象,進一步說明了程蝶衣與張國榮不可割離的藝術結合;
反過來說,導演陳凱歌也曾經言明當世之中除了張國榮,根本沒有人能替代演出程蝶衣的角色。
至此,所謂「人戲不分,雌雄同在」,既是程蝶衣的人生寫照,也是他/她與張國榮的鏡像關係,
是藝術境界中最深刻、最蝕骨銷魂的層次。


張國榮在關錦鵬《男生女相》的訪問中,曾坦白地承認自己是一個性格陰柔而又帶有自戀傾向的人,
他覺得自己的特點是敏感,尤其是對愛情的敏感,而觀眾也認同了他這些細膩、細緻的特質,
難怪關錦鵬也回應說:在張國榮的易裝電影中,不知是這些陰柔的角色造就了他,還是他本人造就了這些角色?!
至此,二人的對話,頗帶點「人生如戲,戲如人生」的況味。
事實上,如果沒有張國榮,又或者是換上了尊龍,我相信電影《霸王別姬》台上台下的易裝演出不會那麼細膩傳神,
他幽怨的眼神、纏綿的情意,或甜蜜的嬌羞與含蓄靦腆的溫柔,並非一個在沒有認同女性特質之下的演員所能做到的,
換言之,是張國榮對女性身份的認同,讓他通過易服的形式,發揮他的女性特質,
兩者的關係猶如銀幣的兩面,易裝者與表演的角色已合二為一,有如鏡子的「重像」(double),互為映照。


然而,有趣的是李碧華小說的第一版,原是對同性戀採取寬容、平和及自然的態度,
但經由陳凱歌改編之後,卻帶來影片極端的「恐同意識」,扭曲了同性愛自主獨立的選擇意向,
而我也曾因應這個問題詢問張國榮本人,以他這樣一個遊走於性別邊界的人,如何面對和處理這部電影的恐同意識?
他說他很明白陳凱歌的政治背景、意向和市場壓力,而作為一個演員的他,最重要的便是借用個人的主體意識,
演好「程蝶衣」這個人物的深層面向,在影片可以容納的空間範圍內,將程蝶衣對同性愛那份堅貞不朽的情操,
以最細膩傳神的方式活現銀幕,帶動觀眾的感受。


此外,張國榮也指出《霸王別姬》的結局,是他和張豐毅一起構想出來的,
因應電影情節的發展而和原著有所不同,他們著眼的地方是兩個主角之間的感情變化,
蝶衣對師哥的迷戀必須以死作結和昇華,才能感動人心,
可惜陳凱歌一直不想在電影裡表明兩個男人的關係,反而借用鞏俐來平衡同性戀的情節,
張國榮甚至認為如果《霸王別姬》能忠於原著,把同性愛的戲作更多的發揮,
對同類題材的電影來說,成就一定比他後來接拍的《春光乍洩》為高。
由此可以看出,儘管陳凱歌的《霸王別姬》潛藏濃厚的「同性戀恐懼症」,
但張國榮的易裝演出,以及對戲中「程蝶衣」這個角色的揣摩,卻顛覆了這種恐懼意識,
我們只要集中觀看張國榮的個人演出,便可意會到他在舞台上自我表演的形態,
猶幸這部電影的前半部,由別的演員飾演童年時期飽受閹割與性彆扭曲的程蝶衣,
這恰恰使到張國榮的演出,能夠獨立於導演的同性戀恐懼意識以外,演活了程蝶衣那份對同性愛義無反顧的固執,
在在透現一股顛覆的況味,變成對電影/導演本身的一個「反諷」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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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慕天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